相對於都市人與土地的脫節,Studio 94 有著自然與人共生的地貌情景。為了呼應這個環境條件,在介入原有空間時,除了破除房間的區隔,瓦解建築的內與外,企圖使人在開放空間中聚集、停留與互動之外,我也試著藉由向外延伸的活動空間,來讓使用者尋回對自然的渴望與覺知。
無間斷的迴廊空間,微妙地形塑曖昧的區隔⋯⋯ 文圖─吳緯鴻
Studio 94 的前院側牆旁矗立著一大棵宛若家族象徵的龍眼樹,而門面是一個將近六十年的老厝,柱上的石板十分迷人。推開木門,我們最初撞見的是一片荒廢雜亂;但驚喜的是,高闊山牆上,竟還有一根根完好的木樑…老厝房子不大,不難想見若恢復得好,絕對可以在高聳的斜屋頂下引來宜人的好氣象。這基地,老舊陰暗,但卻可瞥見一種潛藏的詩意。
穿越到老厝後方,隔著一條窄廊,緊貼著的是後來加建的長型公寓房子,那也有四十年的歷史了。基地上除了 Studio 94,隔壁緊鄰的一樓還有著原住戶—長年耕作整個山坡的農人阿公與其子媳。老實說,看到改造前的基地時,只覺得人怎會在陰暗的屋子裡還築起水泥隔間,如此徹底地阻絕僅存的微弱光線呢?更不要說是空氣流通的問題了。是從前人對這些事的無感嗎?還是一種忽視?還是只純粹想著要滿足家人的實際空間需求?
來到基地的二樓,格局基本上跟一樓大致雷同;但因有窗,明亮度與流通性就好了許多,終於讓人感覺身在山中…這裡,也就是我後來論文創作的主要地方。我在這裡,生活了一年多,走過整個四季,擾人與動人的節氣,全都經歷了;而這樣的過程,無疑對我日後創作概念的成型有了很深的影響。
我們整個基地的原始空間結構說穿了是原屋主隨著家族人口、生活習慣與需求,持續增加又改變的一個結果;而在其格局的演變中,雖有些凌亂失序,但其實也隱然有某種風韻及趣味,因為在各個不同的時間點下誕生的空間皆有其特點。有些該要清除,但有些卻是我認為必得留下的,像是磨石子地、木樑、梯間紅扶手…那些過往生活中,前人創造出的多樣場景,並非得要一概抹去。因此,我們起初真是比較以一種遊歷的心境,細細在品味「原貌」,然後才開始出手進行了「陰暗到明亮」、「壓迫到開放」這些對比的空間語言。簡言之,在拆動任何物件之前,我們有過一段只是純然感受環境的時光……
當時,除了地景、氣候、風向、光的動線之外,我們花了最多時間的事,就是去認識基地上的唯一鄰居—農人阿公。他不只是這裡的原住戶,也是當時這些屋舍的建造者之一。在Studio 94 生活與創作的過程中,我的另一個重要收穫便是與這位鄰人的互動關係;若不是因為阿公,我也許沒有機會感受到所謂鄰里並不僅止於相鄰空間的居住關係,而是包含了許多溝通、互助,甚至共生般的連結。
跟阿公的許多共同回憶,最終被包藏在我對Studio 94 的美好記憶中,而我認為這是一個空間設計者在工作中所得的珍貴禮物。記得我們當時每日施作後所剩的細碎木屑,阿公都會拿去覆土保濕;而他若有多餘蔬菜收成,也會與我們分享。而且,由於他本身也是師傅級的自力營建者,所以每每看著我們的施作,他也會給予意見,甚至還與我們合作了一些小型的設計實驗。因為這位阿公的存在,我們三個最初進入基地的人,學會了與鄰人建立默契、營造社區環境與凝聚社區居民;原來,建築不只是自身空間的建構而已,也是大家的互相照應、關懷,並且共同對環境負責。
總之,在打造空間之前,那些自在散步的片刻,觸摸落葉的經驗,感覺光線的日夜,以及在竹蔭下與阿公閒聊的午後,都有助於後來靈感的累積;最美妙的是那些靈感之後都轉為了有形的設計,植入大家現在看到的Studio 94 當中。
我創作的主要區域是基地後段公寓住宅的二樓空間,而它必須能夠讓玉溪有容基金會可以進行將來的內部教育訓練跟專業工作坊等等的活動。於是,我以將封閉格局調整為更具彈性、更柔軟的開放結構作為創作的基礎,試圖在以樓梯為中心點分出的左右兩邊空間中,以不同的手法,來達到它所需的機能。總之,以彈性使用為主的大尺度空間,成為我設計的重點之一。
不過,面對這個近四十年的老公寓房子,我要克服的問題很多。比如最後方那個增建許久的區塊,早就於地坪新舊銜接處出現了明顯的裂縫,並有相當嚴重的滲水問題,因此在創作上須先行思考這些部分該如何進行補救。總之,在天馬行空的自由創作到來之前,我們有相當多實際的問題需要先行解決。在這個後天失調的屋舍裡,我們必須重新復原它的基本機能;除此之外,還要有本事在未來將這裡變成一個迷人的空間。
為了創造出二樓原有門洞更好的對位關係,我做了不少牆的破開動作,好讓長型空間的延續性及穿透性被一一突顯出來。同時,為了增加外牆邊界的空間活動,甚至跨越界外,我們在重整階段中也將前後側的原窗拆除。相反的,某些室內窗的位置因削弱了空間的純粹性,變成一種干擾,所以我們就將其填補為完整的牆面。
另外,我也讓原本被收歸為室內空間的陽台重新回到陽台的角色,變成人們接近自然的介面,讓使用者可以在此停留歇息…對我而言,「陽台」使建築能夠呈現更親切、更具有活力的姿態,而且讓基地院子裡的綠樹因窗的消失,一湧而進。
總之,整體創作的發展是順從保留的牆體,然後去衍生出不同使用行為的空間屬性。最有趣的是,因應空間活動而有所拆除和保留的牆體,最終讓二樓形成了無間斷的迴廊空間,微妙地形塑曖昧的區隔;而門洞、窗洞在穿越時的連通與轉折,讓整個空間環境無法被一眼窺看全局,以致耐人尋味。
Studio 94 雖難以避免仰德大道呼嘯的車聲,但當其寧靜時,又不乏一種遠遠拋開都市生活的感覺,這使我想要建構出一種讓人融入自然的生活場域,也讓使用者進行或發生的事件,能由建築內延續至周遭環境。因此,從建築後段以「結構補強」來發展生活場域的空間,成了此次創作的重頭戲。
由於基地的二、三樓樓板早已有輕微傾斜,所以最初對於補強的思考方向是沿著裂縫植入ㄇ型鋼筋,與原本樓板內的鋼筋再焊接固定,試圖讓崩裂的狀況就此停止;然而若僅靠鋼筋去拉,只是在處理裂痕表層,鑽孔甚至可能會讓樓板的破壞加劇,無關乎如何將下壓的力量回撐。因此,我試著植入另一個結構體,重新將受力傳導分散,並從中進行空間創作。
增建,本就是一種附著關係,不規則的增生與凸出反而經常帶出一種想像,如同日本動畫家及導演宮崎駿(Miyazaki Hayao)的動畫作品「霍爾的移動城堡」—機器腳支撐著無數堆疊晃動的機關裝置與空間量體;黑煙、蒸氣不斷;有節奏的快速運轉、搖搖欲墜…雖是魔法,但更像是空間的生命與呼吸。因此,我決定利用基地上原本有所缺陷的這個結構,將它轉變為具有機制的空間,連動生活機能、情境,再延伸成為建築表情。最終,我以「是結構的傳遞,也是生活空間的圍塑」這樣的想法,進行了二樓後段空間的結構重置。
框架系統的延展,不只是自身結構的框,同時也是如何去「框」住空間物件;當然,框本身也是空間元素。經過拆解、佈局後,發展成人與空間互動的媒介與載體。二樓擁有寬廣的竹林山景與農田,也是生活機能的所在。經取捨後的牆面,讓此公共場域打開了更多與環境對話的機會;而框架的再植入,直接或隱約地轉變為空間的鋪陳與界定,並能延續與環境的聯繫。
Studio 94 是一個很強調生活感的空間,因此在設計的過程中,生活機能的完整度也是我們的考量,比方浴室、廚房等等,它必須是一個不只能讓人愉悅工作的地方,還要能讓人感受到生活的便利與宜人。我在二樓創作的廚房空間不大,但因為拆牆開窗,使光線、視野與風都進來了…… 框架構件順著打開的結構體生長著,它攀於樑、衝破牆、貼著樓板、在牆角流竄,它抓住了空間中再平凡不過的背景物件,使其開始有了表情的變化,連樑都變得有趣了。
總之,在這個碩士論文的創作中,我試圖拉出「空間的身體遊歷性」,因為生活於此的將近兩年的時光裡,我發現山上季節的自然變換所帶來的空間體驗其實是很具有身體性的。藉由空間與自然關係的拓展,在 Studio 94 裡流暢地鋪敘出場域的遊歷性及探索性;其次,我想探討的是由機能衍生的感知體驗。不同的環境會觸發生活行為的不同可能,因此當我們在建構場域的空間機能與物件時,不再僅止於目的論,而是極力讓不同的知覺感受得以在此延伸。
最後,我努力希望達成的則是—讓空間在依附既存建築量體向外擴展後,形成另一種重新被打開的建築形貌;並由不斷發生的活動、事件,甚或藝術創作,書寫它與環境、人群交流的故事。
從最初創作的想法,經歷了施作過程到最後各種活動的發生,一連串空間的演變,使我最終回到最基本的問題—業主對於空間的要求究竟是什麼?使用者在這空間中真正需求的是什麼?能夠藉由空間與環境的關係創造怎樣的生活?進駐一個基地兩個寒暑之後的我,有了一個領悟—所謂生活是由各種偶然或日常事件組成的,所以作為一個建築人,應由「生活」出發,逐步去推演空間的可能性。而之後的創作,再以當下的身體感受與使用方式,持續地修正與磨合,盡量摸索出回歸人性環境的可能。創作的精準不在於材料本身,而是經由這些材料的建構,創造出足以觸動某些情感、記憶、知覺體驗的空間環境,進而給予使用者一種心靈上的寄託與心情上的滿足。
「空間創作」是一個人面對環境時,所表達出的視野與態度。站在Studio 94,開闊的、擠壓的、穿透的、曲折的,皆是此處的空間節奏,或許也是只屬於這個環境的特有韻律。但願所有來到這裡的人,都能感受到當時我們努力實現的各種想像;那自在、溫暖、瘋狂、趣味,一切的天馬行空,一切的大膽實驗,希望它都可精準地傳達給所有到此的遊歷者!
後記│
在「Studio 94」待了將近兩年,現在遇到曹伯伯及曹大哥、曹二哥,還是深深覺得「鄰里關係」的趣味性及人情味。聊天、教導、講古、抱怨、分享、合作…真是謝謝這些好鄰居啊!
繁殖場的夥伴們、基金會的夥伴們、畫在我圖裡的夥伴們,也謝謝你們的幫忙與建言,讓我有更多視野去了解學習到底為何物…… 在Studio 94,一大早起床,開個門就可以到陽台曬棉被是多棒的事!連一個棉被櫃,大家也能把它變成一個很有味道的表演舞台。總之,大家共同生活於一個屋簷下,彼此協助創作,其中的感動無以言喻。
我將對所有人的感謝與感受,用了四周的時間,一筆一筆畫上Studio 94 的大牆;那是一篇日記、一段我生命的樂曲,即便時移事往,即便畫已不在,它也絲絲細細地鑲嵌在我的心中,刻印在我的心版。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