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常覺得自己生錯時代的情愫下,舊物對我有著一種彷彿「有幸加入從前」的補償感。所以母親年輕時的洋裝我留了,帽子我留了;外祖母訂婚時奉茶的銀杯子,我留了;祖母以前喜歡戴的玉珮,我留了。留下這些東西,因為我想提醒自己,要從家族中的長輩身上學到她們的優點,記得她們的長處,承接住一點點家族的內在容顏。 文圖─葉姿吟
母親是一位很有美感的人。她手藝很好,出門吃了一次的好東西,她下回就能依樣做出來,而且必定略勝一籌;她喜歡動手,所以從有記憶以來,我看到很多她親手做的東西,像是洋裁、傢飾等等。好像很少有事,可以難得倒她。後來,隨著家事與工作的繁忙,越來越多以前她自己動手做的事,必須假手他人,比如她的洋裝。這件在我記憶中搖曳生姿的藍洋裝是母親年輕時很喜歡的一件衣服,布料很好,式樣簡單。她穿了很多年,總給我一種春天的感覺。十幾年前,這件衣服轉手給了我,我雖然很少穿,但每次打開衣櫥,都會看它兩眼,好像母親跟春天一起躲在我的衣櫃中,靜靜地守著我...不久前,已經年過七十的母親忽然跟我說,能不能把這件藍洋裝帶回去給她,也許她還能穿呢!從三十多歲的少婦走到現在,因為家中發生的許多事,母親蒼老了很多,身材也大大走樣了...那天,當她再度提起這件藍洋裝時,我不知道她在想些甚麼?是不是想著那早已逝去的青春像是一隻拖著長長尾巴的風箏,她或許只要奮力一蹬,還能勉強緊抓那最後的一小截,盪上生命的藍天? 我不知道,但這件洋裝送應該會再度回到她的手上。
母親與外祖母都是很整齊的人。外祖母到八十多歲行動不便之前,每天醒來一定梳妝打扮,頭髮盤著,衣著優雅,還有那一對標準的珍珠耳環,這就是我對她最深的印象。她像母親一樣,也是廚房裡的高手,在南臺灣的老屋子裡,我記得很多她的經典小菜。優雅的外婆從來沒有大聲說過話,最少在我們面前是這樣的。一次家庭聚會,阿姨拿出了外婆訂婚時奉茶用的杯子,整個家族中只有我想留著它,所以就這樣跟著我回了台北。不管搬了幾次家,它都在。這是我那個樣樣精通的外婆開啟家族篇章的印證。
外婆跟祖母是舊識,但個性截然不同。外婆深思熟慮,祖母大而化之。在祖母的人生中,好像從未擔心過甚麼,她依賴著祖父,兩人伉儷情深。在物資匱乏的年代裡,他們有著簡單的小幸福,常常一起坐車到處去玩。祖母雖是比較粗線條的人,但記憶中她也總是打扮得乾乾淨淨,耳環、項鍊,無一奢華,但一件也沒少,就像外婆一樣。後來,祖父母移民赴美,照應喪偶的年輕姑姑,但也常常回來看我們。有一年,祖母回來時,打開了一個小包,掏出了這幾樣東西,給了喜歡舊物的我。她說:「這些都不值錢,只是一個紀念」。對我,這些東西其實價值連城呢!因為它們,我看到了童年印象中那個穿著旗袍要跟祖父出門去玩的祖母的身影;我想起了許多在他們家的院子中爬樹摘水果的小光陰…祖母留的玉珮就像是時光長廊的入口,我只是一個探頭,就栽了進去,看到了無數已逝的生命剪影...
這些東西,我留著,因為它們書寫著我生命的源頭,以及源頭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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