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龍曾經是中國很前衛的畫家,但最後還是回到了寫實手法,既有著嚴謹的結構,又帶有奔放的筆觸。他覺得只有這種畫法才能將他對風土人物的親切感受作出最好的表現。他用筆講究,造型樸實,熱情洋溢,從而讓觀眾得以嗅到泥土的芬芳或海風的濕氣,感受到他賦予作品的強大力量。
文圖─林暄涵
│1987年的作品<暮雪>是岑龍的自傳,當時的他厄運連連,自喻為這頭孤獨的驢子,緩緩步行於惡劣艱苦的大環境中。但即便寸步難行,夢幻世界的美好卻是他藉以存活下去的理由。後來,這幅作品在1989年得獎。<暮雪>原作為50x60公分的小畫,後於運送途中損燬。此張作品為2007年新作,130x160公分,已蒙收藏。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
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
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
夜來城上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
牛困人飢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
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
手把文書口稱敕,迴車叱牛牽向北。
一車炭,千餘斤,官使驅將惜不得。
半匹紅紗一丈綾,繫向牛頭充炭直。
(賣炭翁 / 白居易)
這首唐詩結起了我和岑龍的緣分。
2002年初秋,在中國湖北武漢市我結識了生平第一位中國藝術家朋友─岑龍。當時跟隨著旅居日本的巴西老闆向他邀稿,希望能夠使用他得獎的五張插圖,再加上其他作品,成書出版。岑龍所繪插圖的藝術水準非常高,並非一般插畫界常見的風格,所以我對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幾年下來,我因為工作關係偶有與岑龍對話、見面的機會。有一次,我不經意看到他的證件,才知道他早在十多年前就是中國美術家協會的會員,早期還得過中國的幾項油畫大獎。因此我好奇地問:「原來您不是插畫家,而是藝術家?」,他靦腆地回答:「我不過是個油漆工罷了。」
爾後,在一次學校訪問行程中,才從旁人口中首次知道他的教授身份。我說,「原來您是教授啊?怎麼從沒聽您提過?」我一直以為他只是學校的講師。他回答:「不過是份工作,沒什麼好說啊。」就是如此的對話,使我對他另眼相看。因為,這個年頭,有多少不是藝術家的人硬要給自己冠上藝術家的封號,又有多少人恨不得到處提醒別人自己的身份呢?我開始好奇他的背景,試著了解了他的遭遇。原來繪本賣炭翁的故事就是他的自傳。他曾經歷過的一次人生中風浪,所以他畫了那些插圖,但他改編了結局,告訴自己要繼續努力下去─「天再冷點吧,這樣就可以再多燒點炭來賣,總可以過下去的。」
作品│淨界之一
岑龍一生的繪畫在淡淡的靜謐下,有些哀愁,有許落寞,但觀者若能靜心體會,就能感受到充滿其中充滿了希望的一種美好,只是這股美好隱藏在畫布的深處,而且我甚至認為沒有看到原作,是看不出來的。他追求樸實平凡的個性,使他刻意讓自己繪出的畫面帶些土氣(彷彿聞得到泥土香呢!)。老實說,他在乎的既不是藝術市場,也不是視覺刺激,他追求的自己的一貫想法,畫得又慢又挑剔。
農民是他筆下的常客,因此旁人多以為他出自農家,但其實不然。岑龍的父親岑家梧是位出身貧窮的農民子弟,少年時即父母双亡,生活困窘,靠人接濟過日。十四歲時開始寫文,賺取稿費度日。後來,因優異的資質而得以前往日本帝大留學。回國後,二十四歲的岑家梧,連續出版三部頗具影響力的學術專著─《史前藝術史》、《史前史概論》和《圖騰藝術史》。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屬《圖騰藝術史》,因為它揭示了圖騰藝術產生的原因,深刻地闡明了圖騰與藝術的關係,被公認是一部前所未有的開拓性專著,在當時獲得了中國學術界的廣泛好評。1966年文革開始,這個歷史劫難奪走年僅五十四的岑家梧的生命。臨終前,只留給孩子寫着蠅頭小字「二孩要生性!」(廣東話爭氣之意)的小藥袋子。中國人後來稱岑家梧為「早逝的天才」。
至於岑龍的母親馮來儀女士則是一位歷史學的教授,名列中國百大女學者。喪夫後,她獨立扶養兩個孩子,一直到2005年辭世為止,受盡了磨難和歧視,但從不放棄尋找丈夫生前的手稿,後來終於結集成書。馮來儀女士一生守寡,未曾忘記摯愛的丈夫─岑家梧的人品、才情與熱情。
作品│我的小銀
這就是岑龍的父母─認真生活、才學兼備的學者。因著歷史的動盪,一家人苦難重重。在經歷父親於文革時用生命捍衛真理的事件後,岑龍曾經感到非常無所適從,所以封閉了自己,過著遠離人群的生活。而如此活著的他,後來是藉著和母親一同在圖書館勞改的機會,偷偷閱讀了大量被封存的典藉與文學作品,才從創傷中逐漸復原。
岑龍是我認識的中國藝術家中,最具文學與音樂涵養的學者,而在認識他的這麽多年裡,我始終未曾聽過他自誇。相反的,他總是靜靜的,不善言辭地活著,未曾利用過父母的名號闖蕩社會。從他的為人,再透過他的作品,我開始省思很多人生的道理,回歸原點,看待生命。我非常尊敬岑龍,尊敬他的不屑虛名,默默堅持與對藝術的自我追求!他畫筆下訴說的哲理讓我看見了誠懇、專注與一種生命的寧靜!
作品│游牧人生
觀看他的作品,無論是九○年代早期的北方系列,或是近年的河南陜縣系列、雲南貴州系列,以及今年描繪新疆的「我的小銀」、「游牧人生」、「又是一年杏花開」等,都可以看到人文關懷的情操,更可感同身受他對少數民族和農民、動物這些弱勢族群的深情。我想這很明顯是來自家庭教育的影響,也可說是他透過了作品與父母所進行的一種對話。
這些年來,為兒童創作繪本也是他的熱忱所在,因為他自幼閱讀許多海外的經典童書,書中所搭配的一些古典插畫往往令他讚歎不已,而且兒童世界的單純更是他內心嚮往的境界。這些年,他脫離拉幫結派的藝術圈,時刻挑戰自己的藝術表現,雖是孤獨地漫步在藝術的道路上,但卻是他的所望。正如他所說的:「人生即便有時寸步難行,但夢想著世界的美好將會是我藉以存活下去的理由。」
作品│遊吟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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