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法國公公曾經一件件地把玩這幾十年前被我先生因著好奇而發現的一套老玩具,當時他一項項地說明過這些東西,每一件原來都是成人工具的縮小版。先生說:「爸爸當時完全忘記焊接的事情,整個人都浸淫在過去裡…。」那一年,我看著先生在描述這些往事時,陷入了兒時的回憶中,而且我似乎也看到公公那滿足的神情,突然心中昇起一陣莫名的感動… 文圖─周若嵐
我的先生─家明是法國人,農曆年間,我的「美麗家人」遠從法國來台探親。
在法文裡,統稱另一半的家人為belle-famille,照字面來翻譯,意思就是美麗的家人。我喜歡這樣的稱呼,感覺字詞裡有種周到的體貼,告訴你:時候到了,該敞開心胸,接納彼此,歡喜成為一家人,這和我們的「親家」一詞,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過,從稱謂還是可以瞥見文化觀念的不同,例如「小姑」,在法語的世界裡,她們順理成章地變成「美麗的姐妹」;而相較法文叫兒子的另一半為「美麗的女兒」,中文的「媳婦」則比較像是屬於兒子的、負責操持家務女人,感覺上似乎就命苦了些。如果還要再去看看英美語國家,那些「因著法律而產生的親戚關係」,硬梆梆的名稱馬上對映出法國人的浪漫天性。
講到法國人的浪漫天性,講到我的「美麗家人」,不如就走進一萬公里之遙的傑美小村(Germéfontaine)。在一般的觀光地圖上,你恐怕找不到傑美,為了要簡化描述它的過程,我常用「那兒牛比人多」作為破題的關鍵。傑美是一個破落的小農村,沒有巴士可以抵達,一百人左右,農舍醜的要命,居民大部份是頑固的老人和人中兩邊掛著鼻涕的小鬼,空氣裡時常飄著牛味,但風中牛鈴的叮噹聲,卻讓習慣午後小睡的人們,可以想像牛群緩步移動著龐大身軀、平靜地嚼食麥草–牛也安寧,人也酣睡。
觀光客不想去傑美,但是我們要回家。
│就是這麼回事!我婆婆是一個很念舊的人,到現在,她四個孩子的作業簿都還收的好好的……其它像是七八十年前的家族老照片、姨婆還是姑娘時親手縫製刺繡的餐巾等等,喔!對了,還有姑祖母的手記食譜–她現把這個送給了她美麗的女兒,也就是我。
│這是一份1823年村裡財務的出納文件。公公當了三十幾年的傑美村長,一直到最近幾年「公所」文件才全面電腦化,幾個村共用一位秘書。羽毛筆下捲曲娟秀的字跡,嗅不出銅臭的味道,我最喜歡上頭的鋼印圖案,不過公公說印鑑已經找不到了!
│村子裡小學的藏書,上面還有皮孩子的筆跡,又是你我童年都會幹的好事,當年那個「沒有公德心的壞孩子」,今天在哪兒呢?
進入傑美村,右轉上一個十度大陡坡,直駛入村長的車庫,我們就到家了。在緜延數公里的森林和田野間,有許多像這樣家庭式的小農莊,有能力的,為了延續家族事業,他們會維修翻新農舍;而退休老農夫的年輕孩子如果離開村子另謀發展,等到老人過身之後,往往留下的不是渡假別墅,就是在時間的漫草中,一點點頹圮的回憶…。
│家明是傑美小學的最後一屆學生。在關閉了廿多年的學校裡,躺著許多乏人問津的課外讀物,它們展示時間的痕跡,告訴你書本曾在大大小小的孩子手中流轉,長長短短的膠帶暗示你它們的出身是捉襟見肘的窮鄉僻壤,而厚重的紙質也透露出為什麼它們可以存活到今天。顏色、印刷,以及那股混合溼氣與污漬的舊滋味,讓我想起法國黑白老電影裡嘻皮笑臉挨板子的小學生。
我們喜歡去逛老房子,不知道是冒險的刺激,還是對別人的回憶感到好奇?! 每次走入半塌的屋子裡,帶頭的在地人總會提醒跟在後面的外番:腳要踩在哪裡、小心頭不要撞到等等,在這些高齡至少兩三百年的房子裡,有時你會在客廳發現一些泛黃的黑白老照片、在廚房找到舊式的鍋碗瓢盆、在窗台上看到被蜘蛛網糾纏的木製小飾品、在地窖裡悼念架子上已經被喝乾的空酒瓶子。
家明收藏了一組大約有一百年歷史的玩具,也是從家裡被遺忘的角落找到的,關於這件禮物的擁有,背後有一個相當特殊的場景─當年他不到十歲,不過終於長的夠高,總算可以搆得著穀倉旁、石牆上的那個木頭置物架。小孩子好奇的能量已經積蓄了一段時日,一直在想:放在那裡那麼久,到底箱子裡裝了些什麼東西?終於,答案揭曉,放在箱子裡的是一整套十幾件的手工具。
家明說:「特別的是,看起來都是真的木槌、真的鐵鋸、真的刨刀…可是它們跟爸爸用的不一樣,尺寸很小,我拿起來剛剛好…而且我打從心裡相信,那是屬於我的!」他捧著新發現的寶貝,打斷正在另一頭工作室裡焊接農具的父親。父親看到了這些封箱已久的工具,於是放下手上的事頭,「爸爸說他都忘了這些小工具,好多年了,當年是他的祖父送給他的。」
在那個物資缺乏的年代,以賣牛奶為業的鄉村家庭,「玩具」的意思,應該就是可以玩的工具吧?!父傳子,子傳孫,玩具裡看到祖孫情、看到父子愛,還有長輩對兒孫繼承衣缽的冀望…。
家明說他後來用那些小工具,把一張板凳改成了工作台–凳子反過來加了一個木盒,用來擺放工具,「我記得原本還有一枝鐵槌,現在不曉得到哪裡去了,我用它在板凳兩邊釘上釘子,這樣就有地方可以掛工具。」他一再強調說:「我那時年紀小,手沒有力氣,釘的歪七扭八的,可是我還是很得意,將它拿去炫耀。」說起來,大家不都是這樣?孩提時代的世界就那麼丁點大,總覺得自己可以和大人平起平坐,總覺得自己什麼都能辦得到。作為父親,想到當年那個男孩,我猜那一瞬間,他更理解孩子了!
玩具飄洋過海來到這兒,那家明初試啼聲的板凳工作台呢?「還放在傑美的舊豬舍裡。」也許有一天,我們的孩子會把丟在豬舍裡的童年夢翻出來,於是家族史又會多了新的一頁。
│公公因為知道我們喜歡老東西,又因為我是玩金工的,所以給了我一個可能是一次大戰期間,甚至於更早,十九世紀末普魯士戰爭時期的馬銜。鐵鏽加銅鏽,又橘又綠,上頭鎖著軍徽,好不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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